雖然醉黑羊常在台灣被同胞當成異鄉客,對玉的癡迷,卻是如假包換的中國情。

三伏天悶得出油的下午,連呼吸都吃力;妝化了就糊、剛洗完澡又一身濕濕黏黏。還沒走到捷運站,汗已經從胸口一路滴到腳踝。覺得自己像一隻太陽底下的哈巴狗,只想伸舌頭喘氣,動都不想動。話雖如此,三十好幾度的大熱天,一有空,還是心甘情願地轉兩趟車去逛玉市:禮拜一到禮拜五逛光華、週末轉戰建國。(在建國玉市裝冷氣的列位大人們真是天縱英明啊!) 一攤攤、一件件地看,碰上有緣的還忍不住拿起來摩挲摩挲,好像前輩子跟這塊石頭在那兒碰過面,這回見了眼熟、非得問候一聲似的。

玉市是最標準的人和土的組合。時空在此似乎自成一格,以不同的速度移動。在瞬息萬變的台北,玉市裡的人情、有一種老市集的調調:建國玉市有穿得很古典的姑娘大嬸兒穿線打結,穿唐裝的老闆一手搖著摺扇一手招呼客人;喝茶的、下棋的、閒磕牙的,場景可以在台北、西安、杭州或天津,年代可以是2009、也可以是唐、宋、明、清。從學生到商賈、三教九流在上百個攤位間尋寶,真真假假的行家拿著手電筒和放大鏡研究年代質地,玉市專用的術語在空氣中碰撞,夾雜著東洋西洋的觀光客和老闆以電子計算機討價還價。

走一趟建國玉市可以看到當下最熱門的「寶貝 (抵死拒絕用「火」、「夯」形容大伙兒一窩蜂的狀態─ 沒辦法,就是這個臭羊脾氣!):不管是和闐白玉、墨翠、黃玉、貔貅、鈦晶,只要這陣子台灣人相信什麼招財,攤位上什麼就多了起來。老坑、三彩、玻璃種、冰種、紫羅蘭... 什麼顏色質料都有一套漂亮的銷售術語,A貨、小B... 各式行話能把玉市新鮮人唬得一愣一愣的。在建國玉市裡容易迷失,卻不會輕易上癮。

光華玉市是另外一個調調。不景氣,市集也縮了一半;沒有建國的觀光人潮,逛光華的很多都是熟客,尤其做生意的特別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些玉販天天見面,像鄰居鄉親,雖然做得是類似的生意,不但沒有競爭的味道,大部分時候還彼此幫襯。

我對光華的感情比較深。每次回去,人還是那些人、攤位還在原來的地方;不知道是風水還是修為,大部分的商家連容貌都是幾十年不變的模樣。

「哎呀!你回來啦!好久不見了─ 這次出國有沒有一年哪?」二十年沒變的老闆娘一臉的笑、很真誠地招呼。「坐下來慢慢看嘛!要不要喝杯茶?」她順手拉過了一張白鐵板凳放在我旁邊。「現在大陸那邊漲價,以前賣妳的那些,現在都拿不到囉!」我揀起一尊觀音,感受石頭沉沉地、由冰涼慢慢升到掌溫的紮實手感。慈眉善目的觀音大士正對我微笑。

「我自己有在拜觀音,這尊觀音是用來結緣的。」 老闆娘看著傻笑的我接了一句。

喜歡坐在光華玉市聽玉販們聊天。他們不聊生意,聊的是一些生活上的柴米油鹽:身型窈窕的外婆級邊說邊示範最新的「甩油」健身法,前前後後幾個攤位吆和著晚上收攤了以後去唱歌;坐在角落的客家阿姨約姐妹掏一起去慈濟幫忙,門口的老板娘國台語雙聲地透過手機替兒子找實習的機會,在後頭打麻將的歐吉桑興高采烈地聊著送女兒上大學每天經手的或許是千百年前的歷史,心裡頭惦著唸著的還是眼下的日子。

在台灣的最後一個禮拜往玉市跑得更勤:送人的、自己留的,總是把背包裝得滿滿的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好像多帶一塊玉就能多帶一點中國在身上、到了滿目洋夷的地方才不至於失根失魂。連著幾天逛下來,連原來不認得的店家都有點頭的交情了。

X小姐,我剛不小心聽到妳在找一隻豬,人家在做生意我不好意思說;我有一隻很漂亮的豬要送妳。」在路口擺攤子的黃先生麻將打完了晃過來,攤開手掌是一隻造型別緻的冰種豬。非親非故的,我不好意思白拿人家東西。一票玉販七嘴八舌地叫我收下:「買玉本來就是緣分。大家在這裡碰到就是有緣啊!」「他是很誠心的。送妳妳就拿,不要不好意思。」

比不上建國玉市的排場,光華玉市讓人留連的是厚實而不做作的人情。一年到頭空氣裡漫著濃重憨直的鄉土味,像張藝謀早期的電影。

我收下了那隻小豬。心裡暖暖的,有一種女兒回娘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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