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西行

從師大夜市走回捷運古亭站，我在每一家有賣玉器的書畫鋪子前面不由自主地慢下腳步。

儒說：「妳真的很愛看玉ㄝ！」

這個毛病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養成的。我對玉雕件、尤其是帶點年紀的東西，總忍不住多看兩眼。

老祖宗說：玉，石之美者也。中國人對玉的鍾情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管他白的黃的綠的黑的，什麼漂亮石頭都要拿來把玩一番。從工具、禮器、到頭上戴的、身上掛的、桌上擺著的，連伸腿瞪眼兒了，還要手上握著嘴裡含著 (咦？怎麼聽起來有點兒則天大帝跟柬之、易之兩兄弟同榻而眠的味道… )。

這跟二十一世紀浪跡酒鄉裡的黑羊有什麼關係？

想來這一切還得從醉黑羊混酒攤的日子說起：很久很久已前的一個夜不黑風不高的晚上，記不得是等「ㄊㄨㄚ」還是Brown Sugar開門，我在金山南路上閒晃，逛進一家木門虛掩的古董玉器行。老闆和朋友正在打茶圍，看我愣頭愣腦地闖進去，不但不見怪、還伸手招呼我一起坐下聊聊。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老闆興高采烈地為我開了一堂「和闐玉入門」，不但有書為鑑，還大方地讓我見識了好幾盒子的「古件」、「巧雕」、「子兒石」。那個晚上，Vodka and lime裡有二鍋頭的味道。

接下來的幾天，我一有空就泡在誠品看古玉圖集；周末一到就跑到玉市挑白玉。預算限制下，我第一次出手只買了一個小小的玉環。玩古董成精的阿涼見了忍不住笑：「你戴個甜甜圈幹嘛？」接著傳授了買玉的第一課：挑雕功好的─ 年代搞不懂，至少值了手工。這個忠告在多年以後一再印證，尤其是近代的作品，質地差的材料玉師傅也懶得花精神，工漂亮的料子大概也差不到哪裡去。

對白玉的癡迷是懷古的癮頭，總覺得這石頭溫潤有情、讓人不捨。中國人對無瑕白玉的讚頌已經遠遠超過對「物」本身的欣賞，轉而成為對人格的投射。(無瑕美鑽固然稀有，也沒見誰說出「君子如鑽石」  的蠢話！) 國際市場向來對硬玉 (翠玉) 的價值有計算的方式，軟玉 (以新疆白玉為主的各色玉石) 則是咱們中國人自家的寶貝，等閒老外搞不懂的。

好景不長。這幾年白玉的市場炒得不像話，古玉不必說，連新礦的價錢也翻了好幾番，再不是我下班沒事兒挑兩件東西玩玩的行情了。還好年紀大了、開始懂得欣賞慈禧老佛爺愛不釋手的翠玉。當年嫌它顏色招搖、光澤扎眼，沒料到自己一入中年竟然也喜歡起珠光寶氣亮晶晶的東西。翠玉當然沒有白玉的內斂，但是在這個人人自我標榜的社會，謙虛有時候反成了一種負擔；翠玉帶著一份視覺和觸覺上的冰冷，在這個處處需要防禦的異鄉倒顯得恰如其分。有些諷刺地，以往在台灣不屑的各項特質，在某種程度上，翠玉竟比白玉更符合此時此地的自我投射。

雖然不是很理智，每次從台灣回來都缺乏自制力地塞了一箱子大大小小的石頭─ 沉甸甸的是中國土地的重量、礦物侵蝕的痕跡是我幾世輪迴的印記。雖然不見得真是三代唐宋的刀斧，我在龜麟鳳龍、管琮璧璜裡看到曹孟德的狂、李太白的癲、蘇東坡的真、李清照的癡，還有漢明妃一步一回眸的不捨。摩娑著一塊塊石頭的肌理紋路，千年以降的中華脈搏在我掌中，緩緩回溫。